《財富》（中文版）——上篇專欄講到孟子的著名說法：“盡其心者，知其性也,；知其性,，則知天矣?！泵献邮且晃坏赖轮髁x者,，在這里可以看出，他力圖建立一個“心－性－天”貫通為一的縱向架構(gòu)來提升修身功夫,。心,，這里指天賦的惻隱、羞惡,、辭讓,、是非之心。知性,，指認(rèn)識天所賦予人的本性,，即仁義禮智“四端”。孟子認(rèn)為,，人們要是能盡量發(fā)揮自己的“本心”,，就能認(rèn)識自己的本性—四端，由盡己之心到知己之性,，再逐漸推展到窮盡所有人之性,，以至窮盡萬物之性。

孟子說：“夫君子所過者化,，所存者神,，上下與天地同流，豈曰小補(bǔ)之哉,？”“萬物皆備于我矣,。反身而誠，樂莫大焉?！保ā睹献印けM心上》）“上下與天地同流”和“萬物皆備于我”,，就是指人與萬物一體。東漢趙岐注：“物,，事也,，我，身也,?！敝祆洹睹献蛹ⅰ罚骸按搜岳碇救灰病４髣t君臣父子,，小則事物細(xì)微,，其當(dāng)然之理，無不具于性分之內(nèi)也,?！痹诿献涌磥恚煜轮聼o非人倫道德之事,。人若能“反身而誠”,，本諸自身所具善性，“強(qiáng)恕而行”,，則“樂莫大焉”,。

孟子的這個命題，為其性善論提供了一個本體論基礎(chǔ),。性善一說由孟子所首創(chuàng)，并且與其知言養(yǎng)氣,、義利之辨,、王霸之辨等思想有直接關(guān)系。所以,，廣義而言,，性善可謂代表了整個孟子學(xué)說。由“四端”說來看,，凡符合仁,、義、禮,、智之行為皆可稱善,。楊澤波教授精辟地指出：性善論并非“性本善論”或“性善完成論”，而是“心有善端可以為善論”,。（楊澤波:《孟子性善論研究》）

由于孟子主張人性中皆有仁義,，一個合理的推論是：人皆可以為圣人?！八春稳艘?，予何人也,，有為者亦若是?！保ā睹献印る墓稀罚┻@也就是說,，作為一種道德主體，人人都是平等的,。向善與否,，關(guān)鍵是“不為”，而非“不能”,?！胺虻廊舸舐啡唬M難知哉,？人病不求耳,。”（《孟子·告子下》）

“人病不求”,，緣于人丟掉了自己善良的本心,。孟子由此發(fā)展出一套獨(dú)特的內(nèi)向修養(yǎng)理論：既然人人都有善良的天性，不假外求,，所以,，只要守住本心，就可以做一位有道德的人,。而學(xué)習(xí)的根本目的,，就是要找回人們放棄或者失掉的“本心”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,，學(xué)習(xí)是一種道德實(shí)踐,。

宋儒張載對此有進(jìn)一步的論述，主要圍繞著“知性知天”的“知”來展開,。他將人心的知覺能力區(qū)分為“德性之知”與“見聞之知”,，并且表示人之所以尚未能“知性知天”，是源于人以“見聞梏其心”,，使“心”體物不遺的能力受到遮蔽,，導(dǎo)致其成為“有外之心”，而無法與遍布天地生物的“天心”合一,。但本心實(shí)存,，人可以通過“大其心”的實(shí)踐工夫解消“心”之桎梏，經(jīng)由“德性所知”而達(dá)至天人合一的境界,。（張載：《張載集》）

儒家講“盡心知性”,，禪宗則講“明心見性”。說法有異，道理則一,，它們都強(qiáng)調(diào)擴(kuò)充人的本心,。“明心見性”全句為“明心見性,，見性成佛”,，指屏棄世俗一切雜念，徹悟因雜念而迷失了的本性（即佛性）,?！懊餍摹本褪怯勺约旱撵`性來明悉與體證，“見性”就是見到自己的本性,。能否成佛,，關(guān)鍵在于能否悟出“本心”、“本性”的真面目,。悟到這個真面目,，即使普通人也能夠成佛，佛與凡夫本無差別,，只在“迷”,、“悟”之間。這和“人皆可以為堯舜”異曲同工,。

人生在世,，誘惑和干擾眾多，這正是儒家和佛家反復(fù)教育人們要加強(qiáng)心性修養(yǎng)的原因所在,。所以,，孟子主張“學(xué)問之道”無他，端在“求其放心”,。（《孟子·告子上》）然而,，“心”又是怎么被“放”出去的呢？孟子有一段很長的論述：“牛山之木嘗美矣,，以其郊于大國也，斧斤伐之,，可以為美乎,？是其日夜之所息，雨露之所潤,，非無萌蘗之生焉,，牛羊又從而牧之，是以若彼濯濯也,。人見其濯濯也,，以為未嘗有材焉，此豈山之性也哉。雖存乎人者,，豈無仁義之心哉,？其所以放其良心者，亦猶斧斤之于木也,，旦旦而伐之,，可以為美乎？其日夜之所息,，平旦之氣,，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，則其旦晝之所為,，有梏亡之矣,。梏之反復(fù)，則其夜氣不足以存,。夜氣不足以存,，則其違禽獸不遠(yuǎn)矣。人見其禽獸也,，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,，是豈人之情也哉。故茍得其養(yǎng),，無物不長,；茍失其養(yǎng)，無物不消,?？鬃釉唬骸賱t存，舍則亡,。出入無時,，莫知其鄉(xiāng)?！┬闹^與,？”（同上）

牛山的樹木曾經(jīng)很繁茂，因?yàn)樗幵诖蠖际械慕纪?，常用刀斧砍伐它,，還能保持繁茂嗎？那山上日夜生長,、受雨露滋潤的樹木,，不是沒有嫩芽新枝長出來，但牛羊接著放牧到這里,，因此山就變成光禿禿的了,。人們見它光禿禿的,，就以為這山不曾長過成材的大樹，這難道是牛山的本性么,？就像在人的身上,，難道會沒有仁義之心嗎？有些人之所以喪失善心,，也仿佛刀斧砍伐樹木一樣,，天天砍伐，還能保住善心的繁茂嗎,？一個人日夜有所滋生的善心,，接觸了清明之氣，而使他的好惡之心同一般人也有了少許的相近,，可是他白天的所作所為,，又將它攪亂、喪失了,。如此反復(fù)地攪亂,，那么他夜里滋生的那點(diǎn)善心就不足以保存下來；夜里滋生的善心不足以保存下來,，那他離禽獸就不遠(yuǎn)了,。人們見他像禽獸，就以為他不曾有過善良的天性,，這難道是人的實(shí)情嗎,？所以如果得到好好的養(yǎng)護(hù)，沒有東西不能生長,；如果失去護(hù)養(yǎng),，沒有東西不會消亡。

孔子說：把握著就存在,，放棄了就喪失,；出去進(jìn)來沒有定時，無人知道它的去向,。大概就是說的心吧,？

所以人有善端，還需要后天呵護(hù),、培養(yǎng),，才能夠真正保留下來，并且發(fā)揚(yáng)光大,。宋儒陸九淵亦強(qiáng)調(diào)“發(fā)明本心”、“切己自反”,，指出：“古人教人不過存心,、養(yǎng)心,、求放心。此心之良,，人所固有,，人惟不知保養(yǎng)而反戕賊放失之耳?！保ㄘ敻恢形木W(wǎng)）

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學(xué)教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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